“一江清水出新安，百转千回下钱塘。”盛夏时节，乘船，溯新安江而上。江面波平如镜，两岸鸟语花香。在明媚的绿意中，百里山水如画卷，缓缓展于眼前。
新安江是跨越安徽、浙江两省的河流，发源于黄山市休宁县六股尖，滋养着两省1.1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保障着沿岸百姓的饮用水安全。然而早些年，新安江上游流域因快速工业化、城镇化导致流域生态遭到破坏，工业污染、生活污染和农业污染急剧扩大，水质逐年呈下降和富营养化趋势。
新安江上游水质优劣，关乎长三角生态安全。2012年，在财政部和原环保部指导下，浙皖两省签下一份“对赌”协议——《新安江流域水环境补偿协议》，启动了长达10年的新安江流域生态保护补偿机制改革。
近日，这一场两省间的“水质对赌”迎来新升级。6月5日，浙皖两省人民政府在安徽合肥签署《共同建设新安江—千岛湖生态保护补偿样板区协议》，标志着全国首个跨省流域生态补偿提档升级。
浙皖这场十年“对赌”是如何实现双赢的？两省缘何越“赌”越大？凭何越“赌”越大？
共护一江水
自2012年起，每月的第一个周二，杭州市生态环境局淳安分局监测站副站长王裕成都会乘坐联合监测船，前往位于浙皖交界处的新安江流域街口断面处，与来自安徽的环境监测工作者汇合，共同放下深水取样器，待其沉入水下10米左右，再上提取水。
浙皖两省联合开展水质监测工作。杭州市生态环境局淳安分局供图
“待采样完成后，浙江、安徽都会将样品带回各自实验室分析，并用双方的平均值计算P值。”淳安生态环境监测站副站长王裕成表示，P值是指以高锰酸盐指数、氨氮、总氮、总磷作为四项考核指标计算出的衡量水质的数值，P值越小表示水质越好。
2019年，自长三角一体化上升为国家战略以后，联合监测的接力棒交到杭州市生态环境局的手中，由杭州市生态环境局与黄山市相关部门对接开展相关工作，监测频次也从原先的每月一次提高到每月三次。杭州市生态环境局监测科许燕冰便是在当年加入联合水质监测工作的。
“监测流程是取样、水样混合、静置、分样，再分别送到杭州市和黄山市的实验室，获取最终检测结果。”许燕冰表示，截至目前，新安江的水质已经连续11年稳定达标。
近日，淳安县在该断面还新建了鸠坑口水质自动监测超级站，每4小时自动监测一次，涵盖重金属指标63项、靶向监测水中有机物121项，是国内监测指标最全的水质自动监测站之一。
浙皖两省联合开展水质监测行动能够持续如此久的时间，缘起十年前的那一场“对赌”。
2012年，在财政部、原环保局指导下，浙皖两省在新安江启动全国首个跨省流域生态补偿机制试点，按照“谁受益谁补偿、谁保护谁受偿”原则，建立补偿标准体系。双方约定：只要安徽省跨界水质达标，下游的浙江省每年补偿安徽省1亿元；若水质未达标，则安徽省需补偿浙江省1亿元。
在亿元资金的激励下，皖浙两省开始积极探索新安江流域生态保护机制新方式，先后出台了多份制度文件，建立了新安江流域上下游互访协商机制，形成省、市、县三级沟通协调机制，并完善联合监测、汛期联合打捞、联合执法、应急联动等横向联动工作机制，逐步形成水环境保护合力，共同促进生态保护补偿工作开展，为长三角一体化发展构筑了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
“淳安县开始实施保护机制时，有一个基本原则，即‘要求上游做好保护的前提是，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到极致’。因此，我们从库内到流域开展了一系列的保护工作，包括取缔千岛湖流域所有网箱养殖、取缔所有采沙点、游船污水上岸、自然村农村污水治理等。”杭州市生态环境局淳安分局副局长吴志旭说。
新安江生态补偿机制实施10余年来，中央及浙皖两省累计拨付补偿资金57亿元。淳安县累计获得生态环保补助资金75亿元，带动生态环保投入112亿元；绿色转化财政专项激励推动项目31个，带动投资45.2亿元。
如今，随着浙皖新安江生态保护补偿机制三轮试点圆满收官，新安江流域综合治理水平逐年显著提升，新安江饮用水水源地水质达标率达100 %，每年送来近70亿立方米优质水，千岛湖出境断面水质始终保持Ⅰ类水平。
这场为期十余年的“赌局”，两省都是赢家。如今，进入试点开展的第11年头，卓有成效的“新安江模式”已推广到19个省份、15个跨省流域。
新安江变“心安”江
“这些年来，村里的河越来越清澈，野鸭在河面上畅游，我们也有一份功劳哩！”当谈及近年来新安江流域环境的变化时，宅上自然村村民徐高潮自豪地说。
浙江省淳安县威坪镇驮岭脚村宅上自然村是一个位于浙皖交界处的小山村，六十多年来，村民们依靠捕鱼、养鱼为生，号称“浙皖第一渔村”。
千岛湖污染防治的重点之一，就是水体富营养化。而传统的网箱养殖方式，极易污染水质，增加水环境负担。为有效减少养鱼饲料对湖水的污染，2017年，宅上自然村决定将所有网箱全部清退“上岸”。
然而，宅上自然村的56户村民中，有38户从事网箱养鱼，这也是当时村内的“支柱”产业。
据村民回忆，高峰时期，村前的湖面上密密麻麻地竖着网箱杆，每年有数十万斤鱼从这里销往全国各地，网箱养鱼的年收入能达到150万元左右。
“彻底拆除所有养殖网箱，相当于断了村民们的生计。”接到这个任务时，时任威坪镇农业办公室主任宋德富觉得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渔村不让养鱼了，村民们的生活如何保障？
宋德富当即开始入村入户走访调研，随着与村民们交谈的逐渐深入，他发现村民们虽对放弃网箱养鱼带来的数万元收入很不舍，但在他们心中还有比收入更重要的东西。
“我们养鱼是靠水吃水，如果水质被破坏了，到头来害的还是我们自己。”宅上自然村村民徐高潮说。
为保障村民生活，淳安县政府对网箱面积的补贴、鱼货物收购、退出资产补贴都拟定了相应的政策——以每斤10元的价格收购养殖的鱼，均高于3至4元每斤的市场价。收购当日，共称取鲢鳙鱼达121390公斤，补偿最多的村民拿到15万元，补偿最少的也有1万元。
同年，在江对岸的安徽街口镇也组织了“网箱清零”行动，还专门组建督查劝导队伍，对部分网箱养鱼、灯光诱鱼的渔民一一下达整改通知书，责令其限期自行拆除违法设备。
“原先一说起咱们村，大家就只能想到鱼，真应该让他们再来咱们村看看，现在大变样咯！”徐高潮说。
2007年，驮岭脚村、宅上村合并，让宅上村的闲置资源得到了更好利用。
良好的生态环境，让宅上村民宿产业蓬勃发展，许多渔民上岸后摇身一变，成了民宿业主。据统计，截至2022年底，该村已拥有10家民宿，年接待游客2万余人，累计增收300万元。同时，为解决民宿污水处理问题，威坪镇还投资40余万元，将宅上村的污水全部纳入镇污水处理厂，确保一滴污水也不流入千岛湖。
曾一度成为“忧心水”的新安江，如今已处处是心安。
因水而聚 “对赌”升级
“从大屏上可以看到，整个千岛湖今天入湖断面的水质还是相当好的。”近日，在杭州市生态环境局淳安分局的生态环境监控中心，王裕成正通过显示大屏“巡视”着各个湖区的水质情况。
“过去十年，我们一路坚守绿色初心，以赤诚之心呵护着这一湖秀水。”亲历了浙皖新安江生态补偿机制的落地与三轮更迭，细数着新安江十年来的变化与发展，王裕成感慨万千，“得益于新安江生态补偿机制的功劳，上下游之间，不仅是生态补偿，还在尝试开展资金、产业、人才等多种交流往来。”
在距离安徽最近的淳安县威坪镇，该镇原党委书记徐建强手机里存了近30个黄山和歙县干部的电话号码。在他看来，两地的频繁互动始于一条皖浙1号旅游风景道。
2019年，皖浙1号旅游风景道启动建设，这条风景道起始于杭州，经富春江、千岛湖，进入新安江，直至黄山。行驶在皖浙1号旅游风景道，路域环境顺畅、沿途景致迷人、生态环境优美。
2022年底，黄千高速正式通车，皖浙1号旅游风景道和新安江绝美山水共同构筑起了流动的“新安山居图”。皖浙1号旅游风景道的提档升级，也让沿线群众的收入水平“水涨船高”，“绿水青山”正在转化成“金山银山”。
“自打有了皖浙1号旅游风景道，我们两地的镇村两级书记就经常一起吆喝推介农特产品，跨省片区化开发的理念已经成为共识。”徐建强说。
作为杭黄毗邻区块生态文化旅游合作先行区建设杭州境内的中心节点，近年来，威坪镇与黄山市歙县街口镇密切互动、先行先试，通过强化资源梳理推动项目高效转化、强化党建引领推动人才深度合作、强化比学赶超推动跨省学习交流等举措，在不破行政隶属的前提下打破行政壁垒，落实制度夯实、资源梳理、项目推进等工作，推进生态、旅游、经济等方面合作共赢，实现跨行政区域共建共享、生态文明与经济社会发展相得益彰。
眼下，随着“赌局”的加码，全国首个跨省流域生态补偿迎来“升级版”。相较于前三轮试点，此次新安江—千岛湖生态保护补偿样板区建设在补偿标准、补偿理念、补偿方式、补偿范围等方面均实现了提档升级。
“生态补偿提档升级后，我们将从共保生态空间、共建产业平台、共推精品路线、共搭‘农旅邮’体系等方面，积极与上游乡镇进行联动。”徐建强说。
浙皖两省签订“共护一江水 同筑共富路”战略合作框架协议。杭州市生态环境局淳安分局供图
基于好山好水，未来，浙皖两地将迎来更深层次的合作，围绕园区共建、产业协作、人才交流等多种合作方式进行深入探索。杭州黄山更将强强联手，围绕正在规划的新安江—千岛湖生态保护补偿样板区，建立园区、产业、人才、文化、旅游等全面合作，推动单一补偿向综合补偿升级转型。
浙江农林大学生态文明研究院院长兼首席专家沈满洪认为，升级后的2.0版的“新安江模式”具备三个效应：一是从生态保护补偿上升到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二是从生态保护补偿上升长三角一体化发展；三是从生态保护补偿上升到上下游绿色共富。
“这样，新安江流域跨界生态补偿不仅具有生态保护意义，而且具有上下游协同发展的经济意义以及共同富裕的社会意义。这是新安江流域具有普遍推广价值的秘钥。”沈满洪说。
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从试点到试验区建设，如今，奔腾不息的新安江已成为全国流域生态文明治理样板，以及浙皖两省绿水生金的“富民江”。
“在新的十年，无论从地域还是领域，都将从顶层更高层面谋划共治共保共富机制，为流域尺度下的共保和共富谋划新方向，探索全流域从共同保护到共同富裕的新路径。”吴志旭说。
